Crossing Border
離開台灣的前一天,BBC的頭條國際新聞大幅報導了巴基斯坦境內首次發生於拉合爾的自殺爆炸案,造成23人死亡,上百人受傷。我即將啟動的行程頓時蒙上了一層陰霾,因為,縱然國際新聞中巴基斯坦的恐怖攻擊不斷,但我根據過去的事件報導,總是堅信著危險的區域限制在阿富汗的邊境區域及SWAT山區。拉合爾,巴基斯坦最富庶的旁遮普省省會及文化古城,一直都相對遠離著戰亂,而這次的攻擊卻大力粉碎了其「安全」的想像。但到底甚麼是絕對或相對的安全呢?誰會想到印度孟買也會發生恐怖攻擊,誰又會想到颱風過後的小林村或馬尼拉會造成如此多人的罹難?飛機甚至客運的出事,也不一定不會發生…抱著這樣的心情,還是決定走一步算一步,就這樣到達了印巴邊境。
印度和巴基斯坦兩國的敵對心態,比我們最敏感的兩岸關係可要嚴重多了,至少我們還沒到拿著核能武器相互要脅的地步。印巴兩國基本上共享著相同的歷史文化,卻因宗教理念上的不同,以及獨立後英殖民政府處理的複雜問題,硬生生地在當時境內土地最富饒的旁遮普省中央劃上了一條長長的,致命的線。1947年的「分割」,畫出了分割線以西的新穆斯林國度(以及東方另一端的孟加拉),也造就了數億人的宗教大遷徙,或是現在許多老一輩人還餘悸猶存的亡命大逃難…直到現在,印度教與伊斯蘭教之間的衝突依然不斷。不過,2009年7月8號的這個早晨,當我乘著嘟嘟車,在陣陣稻香迎面而來的路上馳向這條著名的界線時,一切卻似乎過度得平靜。
太平靜了,路上除了我和司機外連個人影都沒有,而且稻子的香味和騰騰熱氣竟然有股身置台灣的感受,這真得是原本預計困難重重的過境嗎?
果然這一切終究是假象,在印度一個多月,早就該習慣沒有甚麼事情是想像中的簡單,不過,也沒有甚麼事情是想像中的難。
到達路的末端,在柵門前停下,馬上有人上前搶著幫你扛行李,談好價錢,踏入海關辦公室,預計走一公里的路進入巴基斯坦的海關,那邊朋友的車也早已在最近的城鎮等待著。
海關辦公室裡空空蕩蕩,填完表格後送上文件,櫃臺內的老兄看了一眼,說:「抱歉喔,中國人不能走過去。」
甚麼意思中國人不能走過去?!
他又重申了一次:「有八個國家規定不能從這個口岸徒步進巴,中國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是台灣人耶老兄!Taiwan is not China OK?
他拿起我的護照指著封面上的英文字樣不耐煩地說:「我們知道台灣跟中國,但是你們這裡分明寫著Republic of “China”,我們只能照規定來。」
哪有這種不通的道理!但不管我怎麼跟他勸說解釋,他只說,請回Amritsar搭巴士或是明天在Attari搭火車,連辦公室裡其他的人也出來跟我曉以大義,好像我能搭到火車就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似的。就這樣,從早晨耗到中午,看著其他歐洲背包客一個個輕鬆過關,打了好多國際電話,再回去吵,還是完全沒用,想著這海關人員鬆散,難道要冒著遣送的危險偷跑過去嗎?而且重點是,我已經在進海關前在一個感覺很像黑錢交易的飲料攤的後面小房間裡,把身上幾乎所有的印度盧比都換成巴基斯坦魯比了。實在很不甘心,但是最後我終於還是得接受當天確定無法進入巴基斯坦的事實,賭著氣等看降旗,之後,莫名其妙地過了一晚道地Punjab熱季的「繩床庭院露宿」…
事情是這樣的。
他的名字叫做Satanva Singh。他有兩個兒子,太太已過世。他和他的媽媽、姊妹、兒孫子弟全家住在一起。最先他說,taxi載你去Attari,晚上住guesthouse,明早搭火車。我說,我不想跑來跑去,只想在這裡等降旗儀式。好吧,他說,那儀式結束後我在這裡等你,記得我和我的車吧。他的鼻梁上包紮著一大塊紗布,想不認出他都很難。降旗典禮散會後,他果然又出現了,直接把我的行李背往他所謂的taxi,其實,是一台看起來快解體的小貨車。他把我載到所謂的guesthouse,那門口的招牌上寫著"school"。而走進去後,經過一排無人使用廢墟般的房間,走到底端,老闆和老闆娘從開著電視的房間走出來,走到隔壁沒有開電視,同時也沒有「門」的房間,把床單拉了拉...這分明是這夫妻的臥室吧?!
沒有門指的是,這個房間雖然有可讓人出入的「門框」,但是卻沒有一扇可以阻止人出入的「門版」。然而縱使沒有門,這個房間卻熱得跟烤箱一樣,完全沒有一絲空氣的流動。沒辦法,這裡是Punjab,司機說,雨還沒來。
這個完全不通風又完全沒隱私的房間,實在不是我理想中的下榻所在。也沒辦法了,就這樣登記了住宿資料,付了錢。還需要甚麼嗎?司機問我。對了,沒有水。他馬上走出去幫我買,卻很快地又回來了,說這附近的商店都沒有賣。不然請這家「民宿」提供?他們這裡的水沒有過濾,對你肚子痛不好。我去幫你買。還是你要汽水?
不然一起去買。我又跟他上了車,開到小鎮的主街,買水還買了香蕉。他突然問我要不要乾脆去住他家。
跟我的妹妹、媽媽、全家一起,把你當家人一樣。
但我已經付錢了。
沒關係,your choice。
買完了東西,上車,他又說,去我家坐一下好不好?把你當好朋友。
去看看也無妨。婦女、小孩、媽媽,大家都在庭院裡,她們住的家,露天庭院所佔的空間比有蓋上屋頂的平房面積還要大。司機徒手把電扇的線接到燈泡的電線上(原來不用插頭就是這樣開電扇的!)。這是我的妹妹、這是我的姊姊、這是...他一一給我介紹,她們圍過來,我不會說Punjabi,她們拿我無可奈何,看看我,又回去做自己的事。
要不要吃點甚麼?啊...沒關係....謝謝了....(我的肚子還沒完全康復)
拜託,吃一點嘛!
...清淡的可以嗎?
他去帶了黃瓜、茴香飯、優酪乳、和幾塊雞肉回來。真得好好吃,好清淡。
你開心嗎?
謝謝,很開心。
Good, you happy, I happy, you my best friend.
要不要晚上睡這裡?with everyone.在這個庭院裡。
好涼的庭院,比那個沒有門的房間涼多了。This my house better with all family, not hot...
we go get luggage.
結果就被說服了。為了睡在比較涼的戶外。
回到他們家庭院,所有的繩床都已擺出來了。這種繩床,只有四邊四角木頭的框架,其他部分全都是用繩子來回張拉在框框上,形成一個彈性又好又透氣的睡覺平面。這張給你。真得超涼的。那陣雨季將來之前的風已經颳起。正上方的天空中還看得到一顆星星。又停電了。但不要緊。好涼,好舒服,也不用洗澡了,就這樣倒在繩床上,躺在靛藍的天空下。
之後全家都準備上床睡覺了。
I share same bed with you, do you mind?
No! I mean Yes! Yes, I DO MIND!!
我自己睡一張。還是我回去剛剛的房間裡睡?
不不,沒關係,我跟我媽媽睡隔壁這張床。
但到了半夜,他又問起。Please? share one bed, no touch...
No WAY!! NO! Nei! Nai!
We best friends?
Friend Nei! 我轉過身背向著他與他媽媽的床,對他大力搖手。我們不是朋友。真得是要氣死我了。氣所有沒良心的司機,氣全印度的男人,也氣自己。
最後他放棄了,我死命抱著包包捲成一球睡著,連頭到腳用薄被單包緊,電扇整個晚上都吹著我的頭,夜裡更多家庭成員回到這個睡覺的庭院,他的兒子深夜裡在房間裡打著手鼓。零晨四點,我醒來看見他全家的人一床一床地躺滿庭院。接下來,每次睜開眼睛,天空的顏色都稍有改變。婦女們先起床了,開始在戶外的火爐邊準備張羅食物。他的媽媽用前晚的炭灰洗碗。Satanava也起來了,看起來有點尷尬,不過他還是拿了一杯熱茶給我,又請他的姊妹幫我烤一張餅來吃。我們沒有任何對話。要喝汽水嗎?不要,謝謝。他還是叫他兒子去買。到了七點,他依照承諾,把我送到火車站門前。已經開始聚集了好多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們。他陪著我等火車站門開,在四周和認識的人閒聊。
八點了。Gates are open now,他說。他看起來有點憂傷。We are best friends?下次你回來,就別再住旅社,直接住我們家吧。可以住很久很久。可惜我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握手,我第一次看到他有一根捲曲起來的小指頭。
然後我便背起背包走入火車站。
號稱早上開的火車,原來是早上「海關的門」會開,從八點開始,排隊,辦手續,檢查行李,月台上的等待…原來要到下午三點半火車才來。我想這趟旅程我學會最拿手的事情大概就是「等待」了,而那些扛著大包小包,在地上鋪起席子便全家開始野餐的當地人們,也完全不以為意,就連那陣淋濕了半個月台,旁遮普省今年的第一場大雨,也澆不出怨言,又或者是我聽不懂吧。而我一路總比雲雨搶先一步,連這裡也趕在雨季來臨的第一天終於要離開印度了。
上了火車後,不到半小時就開過了那條用鐵絲刺網圍出的印巴邊界線。終於…經過了一天一夜的等待,從那邊的田到了這邊的田,兩邊完全…「一。模。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實體跨越了一條想像的線條,原來人為的距離比實體的距離遙遠得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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